如今,全球社交媒体用户总量达到历史高点,并还在持续增长。正阅读这篇文章的你,就是其中的一员。人们享受着社交媒体带来的高效快捷,并沉迷其中。但人们与社交媒体的关系绝不是单一的享受与馈赠,而是双箭头付出。
本期全媒派(ID:quanmeipai)独家带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讲师董晨宇的文章,思考人们在使用社交媒体时到底失去了什么。
我们生活在一个从不缺少“欢呼”的年代。每当新技术的热浪来袭,人们便在媒体和资本的引领下并成一排,脸蛋粉红、挥舞鲜花。对新技术的理性评估,往往难免悄然变成对新技术的狂热想象。
当然,这并不是什么互联网时代的新鲜事,在电报发明之初,评论家纷纷畅想说,这东西能让“各国的外交家们坐在一张电子谈判桌的四周,世界和平也便指日可待”。谁曾想,几十年后,世界大战中,电报成为了战时通讯的重要手段。
按照Tom Standage的说法,历史总在“转推”自己。从电报到社交媒体,在新技术初生之时,我们经常会采取一种聚焦收益、淡化威胁、忽略成本的思考策略。这种策略热衷于询问新技术带给我们什么,却很少关注新技术想从我们这里拿走什么。或许,在热情的欢呼中,后者太不合时宜。
不过,对于学术研究者而言,这种聚焦成本和威胁的“逆向思考”,却往往能帮我们生产更多的启发性概念,再用这些概念反哺进日常生活的实践之中。
逆向思考一:从彼此相连到无限缰绳
Facebook在自己的企业宗旨中说,它想帮助人们彼此连接,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亲密。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,社交媒体单凭一己之力,就实现了“天涯若比邻”的古代梦想。不过……等等,若老板是我的天涯,那么就让TA岁月静好地呆在天涯,好不好?Facebook说,不好,我想让你们变得更亲密。
在研究劳工问题时,邱林川教授曾提出过一个有趣的说法:无限缰绳(wireless leash)。这一概念发端于一个非常朴素的观察——流水线工厂的老板在员工入职时,会发给每人一部小灵通,这样一来,老板就可以随时随地都能找到自己的员工。
事实上,“无限缰绳”隐喻的宿命又何止于流水线上的装配工。使用社交媒体的我们,在随时随地、免费快捷地找到所有联系人的同时,也都可以随时随地、免费快捷地被所有人找到。
我们圈住一群人,又被另一群人圈住。当然,圈住我们的人也不必得意,因为自有人来“圈”他们。我们通过微信,将这个世界变成一个“圆环套圆环”的游乐城。永远在线,彼此搏杀,全都是俘虏。
一起出逃如何?Sherry Turkle感慨说,十几年前,“独处”尚且是种美德,如今,若是你关掉手机、电脑、iPad,效仿梭罗的《瓦尔登湖》,独自去往阳澄湖,陪鱼蟹过几天闲散日子,那一定是种诡异的避世感。
且不说什么山河湖海。一位朋友给我讲了一个段子:有一天他去咖啡馆工作,突然无意中看到,窗边坐着一个喝咖啡的男人,这个人没带手机,没带电脑,也没带iPad,更没有和别人聊创业聊投资,他只是在认真地喝着他的咖啡,有时候呢,还放下杯子,看着窗外微笑。
他观察了很久,最终得出一个结论:这哥们有病。
逆向思考二:从User生产内容到Loser生产内容
如果TimO’Reilly看到“在场”这种说法,恐怕会摇摇头,这远远不够,我们要“参与”。早在15年前,他便提出了那个影响整整一代创业者的概念:Web 2.0。O’Reilly说的没错,社交媒体成功的关键在于动员用户,让他们成为内容的生产者。为了实现这一点,一批被精美打包的意识形态出现在流行话语之中。
还记得那年火遍大江南北的《维基经济学》吗?它高举维基百科的成功,劝告我们,“人人献出一点爱,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”。等等,似乎不太对,因为维基百科好像是“非盈利“的,怎么扯上了经济学?
除此之外,大量的实证研究还告诉我们,网络论坛的绝大多数用户,都是不怎么发言的潜水者(lurker),这又如何解释呢?
批判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者跳了出来,重新梳理了一下其中的逻辑,你看啊,情况是不是这样的:少部分用户贡献爱,大部分用户接受爱。最后,资本用爱换了钱?丹麦学者Søren Petersen吐槽说,这哪是什么参与,分明是赤裸裸的剥削。User-generated content? No, Loser-generated content.
不如我们再次试试看,拒绝参与这场Web 2.0的游戏。我在研究访谈中遇见过不少被社交媒体所累的年轻人。我问他们,如果无法拒绝使用微信,那么,如果试着关掉自己的朋友圈呢,会不会好点呢?他们听到这个问题时,凝视我的眼神,就像在凝视一个外宾。
Daniel Trottier在访谈中遇到了大致相同的情况,受访者坦白说,他们加入脸书并在上面维系一种“积极”的状态,很大程度上出于一种社交压力,因为这是一种社交回馈行为(reciprocal activity)。
别人都在朋友圈中分享自己的生活和心路历程,就你搞特殊?关键是,你不发,还看我们,凭什么?这就好比,对方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游泳短裤,你还西服革履地给他点了个赞。
我在研究访谈中将这个问题又往前推了一步,问被访者,三天可见是否可以作为权宜之计呢?一位小伙子的答案我至今记忆深刻。在他看来,三天可见也无法完全完成社交回馈。“我加了一个新的微信好友,看到这家伙设置了三天可见,关键是,这三天里,还没发东西。你说这和关闭朋友圈有什么区别?”他说,“你们真应该研究一下,我觉得这些人普遍比较……自卑。”
在我看来,重要的问题并不在于这些人是自卑还是自负(不好意思,我的朋友圈也是三天可见)。重要的是,我们如何想象那些“有限”参与的人。这种想象本身一旦弥漫开来,就是成为微信结结实实的社交规范(social norms)。
逆向思考三:从参与式文化到参与式监视
最后我们再来思考一下监视问题。“在场”、“参与”和“监视”,三者某种程度上完成了社交媒体使用的闭环。他们并非彼此独立,打个比方,互联网上有种说法叫“吃瓜”。想想看,吃瓜的前提,是有人种瓜。没人种,只能吃土。我们的在场和参与,都是在种瓜。
明星种的瓜大一些,比如最强大脑女制片人的微博,看得人脸红心跳。当然,也有大意失荆州的鸡毛蒜皮,一位叫做吴昕的主持人,在咸鱼卖了钟汉良送给她的玩偶,标价六十元。网友纷纷表示,这是什么塑料友谊?
不过,吃瓜的我们也不必得意。因为我等芸芸众生,也逃不出瓜的命运,同样也是要被吃的。学者Jose Van Dijk吐槽说,那些致力于保护患者隐私的医生们惊讶地发现,患者自己已经在脸书上把所有的事情抖了出去。
不管是明星还是普通人,我们被吃的瓜,都是自己主动种上去的。当Henry Jenkins在倡导互联网时代的礼物经济(gift economy)和参与式文化(participatory culture)时,研究者为这种“种瓜给人吃”的行为,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:“参与式监视”(participatory surveilance)。也就是说,因为大多数人都会在社交媒体主动“交代”自己的信息,实际上,这些数字痕迹,都可能成为监视者收集的潜在素材。
怪不得美国的律师们会开玩笑说,脸书已经成为了离婚官司重要的证据来源,“在衣领上寻找口红印的年代已经过去了,想要知道你的爱人是否出轨,那就去看他(她)的脸书账号吧”。
另一方面,“参与式监视”也可能是帮助监视者提供他人信息,成为监视的“帮凶”。
2018年11月,一位某国内大学的老师收到了微博私信,发信人倾诉了自己在大学校园中遇到心爱的女孩,却失之交臂的遗憾。这位老师便在微博替发信人寻找这位姑娘,也确实得到了20多位热心者发送来的女生的照片和个人信息。随后发现,发信人是一位游荡在这所大学多年的跟踪狂。貌似善意的“人肉搜索”,却带来了个人信息的严重泄露。
重访梭罗:瓦尔登湖经济学
2018年,美国虚拟现实的领军人物之一Jaron Lanier出人意料地写了一本书,名叫《删除你社交媒体账号的十个理由》(Ten Arguments for Deleting Your Social Media Account)。他在书中说,我知道这并不容易(读到这里的我默默批注道,给读者添堵,不妥)。同样,我们通过三次逆向思考,梳理了社交媒体的使用成本与威胁,那又如何呢?
Carl Newport在2019年的新书《数字极简主义》(Digital Minimalism)也许带给我们更加温和的建议。他在书中提到了梭罗的名作《瓦尔登湖》。我想,大多数中国读者,即便没读过这本书,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。我们的印象很可能是:哦,这是位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。
但可能很少人会注意到,这本书的第一章,也是篇幅最长的一章,叫做“经济篇”。梭罗首先算了一笔经济账:我从都市搬到瓦尔登湖,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呢?梭罗的逻辑是,我留在城里面,可以赚更多的钱,不过,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有代价的。
最直接的代价是时间,间接的代价可能还包括空气污染、生活压力、城市噪音等等。如果我来到瓦尔登湖,每周只工作一天,足够一周的温饱,剩下的时间,闲着也是闲着,写本世界名著吧。
当然,Newport在书中讲到梭罗,并非想让我们“扎堆儿”去瓦尔登湖定居。他的意思是,你做每一个选择之前,都要想两个问题:第一,我能收获什么。第二,我要为此付出什么成本。只谈收获不谈成本,就是耍流氓。如果你想做年薪百万的996社畜,或者在家里长毛的死宅,这都没问题,但你要明白并接受自己失去的东西。
同样道理,当新技术宣称要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时,我们或许应该更加谨慎地反问一句,社交媒体想要从我们这里带走什么?我想不想把这些东西交给它?这几乎是技术时代中的底层命题。从这个角度来讲,以上这些有关社交媒体的文字,或许可以作为我们思考的起点。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全媒派”(ID:quanmeipai),作者 董晨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