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,每2.5天,就有一个外卖小哥伤亡。逆行、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背后,是外卖小哥职业的内在矛盾:他们必须严丝合缝才能完成任务。某种程度上,收入与危险成正比。
“我现在到您公司楼下了,两分钟送上去,我可以先点已送达吗?”
中午,上班的你会可能会接到这样一个电话,来自外卖小哥。争分夺秒配送后,他还是未能在规定时间前将餐送到你手上。简单的一个商量电话,背后是他可能被罚款的担心。
如果他没有给你打这通电话,私自点了“已送达”,两分钟后将外卖放到你的手中,你便可以投诉,平台会对这位小哥进行500元的罚款。
订餐高峰期,外卖小哥的时间和收入就是一对张力十足的博弈战斗。
无法停止的“逆行”
王阳(化名)是大半年前来的百度外卖。他今年21岁,脸瘦瘦的,眉毛很浓,皮肤被太阳光晒得黑红黑红,红色的工作服宽大地罩在瘦削的身上。王阳是承德人,来北京两年了,之前在过家具厂,当过保安,待过饭店。
王阳先后买过两台车,第一台车花了4700元,上岗没多久就牺牲了。“点背。让人撞了,我逆行,负全责。”王阳当时从东十里堡开过来,在朝阳北路上逆行着走,有辆车撞了他的车尾巴,车滑出去,王阳又撞到一个等红灯的老太太,“他撞我,我撞她。”王阳把老太太送到医院,赔了两千多医药费。
王阳自己也受了伤,脚被砸肿了起来。“我自己忍忍就算了”,说着他又是一阵哈哈笑。
事故发生后,王阳的车因为没有证也没牌照被收走,要不回来了。王阳没钱,借钱买了第二辆车。这辆车3500元,比第一辆要便宜不少。才开了半年,现在看来,这辆车也完全没有新车的样子,整辆车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灰尘。
现在,王阳的脚已经好利索了,他低头看看自己穿着板鞋的脚,庆幸它“没废,没毛病”。
王阳后来还出过一个次的交通事故,人和车都倒了,但没受伤,他还是一边说一边笑,“人结实,没毛病。”
在这之后,王阳走这条路时依然逆行。
三里屯太古里,一名面色焦急的外卖小哥奔跑着送餐。
吃过苦头的并不是王阳一个人,邹方(化名)也曾在这条路上逆行,被饿了么的品控拍照上传到公司,罚了他1000块。
外卖公司会监督外卖小哥是否遵守交通规则,每天早上九点半开晨会都要反复强调,品控也会不定时地出现在大街上,举着手机拍照。时不时就会有外卖小哥被传照片,罚款。
邹方今年40岁了,和王阳一样,他的皮肤也是黑中透着红。邹方说这条路,没有人不逆行。如果不逆行,绕路需要10分钟。被罚款之后,邹方想过申诉给要回来,但申诉的过程繁琐,“我也不清楚到底该怎么申诉”,再加上自知理亏,也就作罢了。
这之后,邹方依然在这条路上逆行,为了赶时间,他“考虑不了那么多”。而王阳则说,罚款风头最盛的两天里,自己绕道了,后来发现大家都还在逆行,就也跟着继续这样了。
一单7元,但一不小心就会罚款
为了能够更好地服务用户,外卖平台和公司制定了很多规则和制度,有激励,也有惩罚。这些激励和惩罚,本身是出于善意,同时也成为了外卖小哥们逆行、违反交通规则的主要原因。
赵城(化名)来北京两年多,之前在小平台和店里做配送员,半年前才做了饿了么的蜂鸟“外卖小哥”。
一直在做配送员,赵城说是因为“钱多一点。送外卖,只要你做的多就拿的多,不怕辛苦就行。”
赵城每个月能拿六七千,其中3000元是底薪,一个月跑够400单,就能拿到底薪,剩下就是每一单的提成了。据赵城所说,目前他送一单7块钱。实际上,这7元并不是固定的。比如,当完成500单时,多出来的100单,一单6块钱,那么工资就是3600元。
各平台算法不同,但有个道理是通用的:单越多,超出的部分提成也就越高。
所有的平台都会把外卖员分等级,等级完全来自用户的好评,基本上是青铜、白银、黄金、钻石这一类王者荣耀的级别词,只是有的称作骑士,有的称作骑手。“青铜,每一单多一毛,钻石,每一单多5毛……”邹方曾经这样解释过。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哪一级,他打开手机一看,才想起来是铂金四级,“只管多送就好了”。
24岁外卖小哥张方勇成WBA青年拳王,曾一天送69单外卖 。
除了为赚更多钱以外,赵城谈起逆行以及伤亡的新闻时很无奈。“时间卡的太紧,我们的规章制度特别严,一个投诉电话就罚500。”
赵城说,罚的最严重的就是外卖员提前点了送达,罚500。投诉一般来说,会被罚200,但也分情况,有时候也会500,有时候会飙升到2000元。关于这一点,百度外卖的王阳倍感认同,“客户打电话投诉你,只要四个字:态度不好。两千就没。”
前两天下雨,赵城特别忙,平日最多接40多单,那天接了80个单。“这边还没送完,就又给分配了新的。等赶紧赶到餐厅,20分钟已经没了,结果餐厅也很忙,出不了餐,一等又是20分钟,等拿上餐就只剩20分钟,怎么一次送完8个餐。往车里装的时候,急的满头汗。”
赵城说起这些来,自己也感到十分难。“所以,有时候逆行或者闯红灯,真的没办法,一分钟都变得很长,能决定你有两个单会不会超时。”
关于超时,赵城说,提成会减半,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,最坏的是客户给差评。下雨那天,赵城从中午一直忙到晚上,中间没有时间喝上一口水。当时有一个外卖,迟了半小时,“我道了半天歉,一下楼人家就给了我一个差评。”这一个差评,赵城被罚了20块钱。
除了各种各样的罚钱,被偷餐、被偷电瓶也时有发生。也是下雨的那一天,路峰(化名)在新天地送餐时,三份餐连着送餐箱都被偷走了,他原价赔了客户200多。“啥也没赚着,还倒赔200多,白淋雨了哈哈哈。”路峰一边说,一边自嘲地笑。
干的时间长了,对路线熟悉之后,外卖小哥会越来越顺手。赵城说自己有时候能在5分钟送完三个单,他指着后面的写字楼说“15层以下,我都不会等电梯,直接爬上去。”中午电梯也是高峰期,一等10分钟就过去了,“等不起,只能跑。”
说回逆行、不遵守交通规则,赵城说自己还没有受过伤,他只说自己跑得腿疼。他心里明白得很,“你赚再多钱,出个什么事,根本不值当。”所以赵城不闯红灯,但逆行免不了。“逆行的时候我也害怕,看到有车过来,我就会停住让他先走。实在是没办法。”
自由和归属感都是虚的
21岁的王阳,在百度外卖待的不开心。他说自己刚过来时,经常跑到半夜两点,早上七点起来接着干。“我这人点背,人家能跑20多单,我最多5单,你说心里能平衡吗?而且,一来单就是远单。”
“你看现在人家都跑单,我还没单呢。”王阳说这话时,看着太阳眯了眯眼睛,摸了摸系在腰上的腰包,那里面是接单的手机。这会儿已经是上午10点50分,距离11点的高峰期不过10分钟,不少外卖小哥已经开始奔走。
除了派单上一直运气差,王阳说这份工作很不自由。
他指着自己,说每天都要穿黑裤子、工作服、戴头盔,餐食放在餐箱里,QC(质量控制)每天盯着拍。如果餐食没有放在餐箱里,被拍到就罚125元。如果上班没穿工作服,会最多封七天,“这七天,不能接单,要到总部去学习。”如果不去学习呢?“钱拿不到,把号封了,以后也做不成外卖员了。”王阳说每个外卖员都有一个号,这个号捆绑着手机号和身份证号,封了之后就注册不了,就算离开百度外卖,也去不了饿了么和美团。
王阳年轻气盛,觉得有些顾客“很不好伺候”,有时候餐厅出餐出了问题,也会有顾客给他打电话把他臭骂一顿,为了避免之后的差评,王阳又得忍着“要不是这个工作,我就骂回去了。”
40岁的邹方对待差评的态度倒很看得开,“有的顾客,就算你准时送到,他看你不顺眼也给你个差评。”他停顿两秒,接着说“但还是好的(顾客)多”。
前两天的下雨天,有一单邹方超时了40分钟,“人一开门给我端杯热水,里面泡着大红枣让我喝。我也没时间喝,手里还有好几个单,本来就超时了,我说太感谢了,把门关了就走了。”下雨那天,北京才15度,邹方一边说一边嘿嘿笑“就这一次,给我感动得不行。”
虽然订单会多很多,邹方不喜欢下雨天,送的慢。路滑,很多人不看路,也不敢太急,“还给浇雨”。
昆明主城区突降暴雨,市内严重内涝,外卖小哥涉水送餐。
王阳说自己最大的爱好是看小说。问他以后有什么规划,他第一反应是“能多看两本好小说”,想了一会儿,又有点害羞地说家里一直催他成家“那就找个眼瞎的吧,能相中我的女孩谈个对象。”最后,他说要好好干活赚钱。
边开车边刷手机的外卖小哥也有,为的是不停刷新定位,让定位跟着自己走。“要不然你都在天街了,系统给你派个欧尚的单,你再回头去取根本赶不过来。”
所有的外卖小哥都知道应该遵守交通规则,生命和安全永远摆在第一位。但矛盾在于,外卖小哥的工作里,时间意味着提成、意味着罚款、意味着差评,甚至意味着用户的尊重。所以每一个高峰期,都需要集中注意力,全速前进,和时间赛跑。每天在马路上来来往往,出事故的概率也就大大提升。
也许这是所有体力劳动者面临的工作环境的尴尬之处,收入与人身安全有时候会直接挂钩。平台一边做着激励,一边做着考核和惩罚,双向的压力会让人不可抗拒地倒向利益最大化的那一边。
在这个年交易额超过2000亿元的外卖市场,外卖小哥站在链条的尾端,也是底端。
说着,王阳的手机终于响了,来了一单,他一边嘿嘿笑,一边从腰包拿出手机,点开是远洋一方的单,一份卤肉饭套餐,他撇着嘴说:“又是一个远单,真不想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