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| 李小歪
编辑| 吴怼怼
时间还没给出答案。
从被怀疑泄露用户隐私,到被指责威胁国家安全,因为TikTok,即使过了2020的平安夜,字节海外也不安稳。
伴随着TikTok收购事件的争议纠纷,中国短视频产品在北美这十年的布局也逐渐浮出水面。
十年来,初代IT民工出海经历的多重坎坷,在一路跌跌撞撞中积攒起来,终于在一个点上迎来爆发。曾经的Musical.ly,如今的Likee和Zynn,背后的大佬全都是中国公司。
但北美本土产品的对抗早已开始。
Facebook冲在最前面,谷歌紧随其后。特朗普意外插手之后,沃尔玛、微软和甲骨文以收购为契机,依次走上台前。这背后,还有苹果、迪士尼、Neflix等一众巨头的蠢蠢欲动。
在北美短视频近十年的发展里,他们一度领跑,也不断和中国选手交手,如今落败,也不算脸面全无。
尽管在商战世界里,劫杀的信号并不是从特朗普的Twitter上发出的。但从他正式介入的那一刻起,这场全球化的互联网产品之争加快进入了白热化阶段。
中国互联网企业出海,北美巨头轮番阻击,特朗普中途杀出,TikTok的故事脚本里,三条线索交织,偶然事件驱动。这让一个单纯的短视频出海事件,成为了互联网之上的更大议题。
不过,很大程度上,大众夸大了个体的意义,也忽略了历史来路。
我们用六个片段来讲述这段故事,逐渐把时间拉回过去的十年——整整十年,从来就没有一个只属于TikTok的时代,只有在时代洪流中挣扎的TikTok。
- 扎克伯格忌TikTok,Facebook屡出庸招
- 推特所购乃鼻祖,出师未捷身先死
- 加州火车上冒灵感,终弃鏖战委身字节
- 接盘买家难定锤,总统巧妙还人情
- 隐秘游说寻出路,谷歌奈飞亦出手
- 川普意外输选举,双面TikTok命多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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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扎克伯格忌TikTok,Facebook屡出庸招
Facebook能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成为世界顶流,靠的不仅仅是运气,还有敏锐和果断。
对手的一丝丝风吹草动都不能被放过,竞品一旦问世就被快速火攻清城。当TikTok还没有收购Musical.ly时,小扎已经盯上了它——这个北美短视频发展阶段里最后生可畏的选手。
2016年,扎克伯格也想收购Musical.ly,但随后不了了之。当时的Facebook,眼睛主要盯着对手Snapchat,核心资源放在Instagram的Story上,打一场仗已经够累了,短视频领域的坚清壁野,暂时小扎还顾不上。
有传言称,腾讯当时对Musical.ly也有点儿兴趣,但最终没谈成。
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,落入字节怀中之后的Musical.ly一路高歌猛进,美国青少年对其的接纳程度超出想象,在App Store和Google Play排行榜上,抖音和TikTok的总下载量突破20亿次。
这种速度让北美玩家们恐慌,他们选择用沉默消化。一个默契悄然达成:美国本土的互联网或产品大佬,鲜有人愿意公开肯定TikTok。
当然,这背后肯定有商战层面的考量。无论谁先对TikTok出手,要怎么出手,都算是商业机密,只是没想到Snapchat最先戳破了这层窗户纸。
2019年4月,Snapchat在合规文件中正式将TikTok列为竞争对手。
脸皮一旦被撕破,体面也不顾上许多。Facebook决定正面进攻。
半年之后,一场长达两小时的Facebook内部会议录音被泄露。扎克伯格谈到,连腾讯和阿里巴巴在东南亚的扩张都不足以让他为惧,但Facebook和他本人已经十分清楚TikTok的巨大威胁。在美国公司的群狼环伺里,TikTok是不折不扣的闯入者。
这些谈话发生在当年七月。彼时,Facebook正在布局一款名为Lasso的独立短视频App,并打算进军墨西哥——这个在当时还未被TikTok做大的市场。
扎克伯格在当时显然是自信且矛盾的。说自信,是小扎认为只要进军一个陌生国家,双方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,Facebook就还有赢面。说矛盾,是因为即使强如Facebook,也在和TikTok的几次交锋里,并未尝到甜头。
同样是在十月。
另一家短视频平台Triller从TikTok分流了大量博主,包括当时平台上最红的Charli D’Amelio,并借此宣称,月活人数已经超过1亿人。
六位Triller的前雇员跳出来说,这个月活数据有点可疑。一份来自平台内部的操作界面截图显示,Triller在IOS端月活200万,安卓端月活仅有48.4万,这个数据和平台的公告大相径庭。
无论Triller所宣称的「1亿人」是虚张声势,还是真实数据,这至少代表美国短视频应用的战斗姿势,他们已经意识到TikTok的威胁,既然要打仗,阵前的口号再响一点也无所谓。
遗憾的是,Lasso没能预期的那样阻击TikTok的势头。Sensor Tower数据显示,截至今年7月,Lasso在美国的总下载量没有超过60万。2020年7月10日,这款产品被正式放弃,距离其当初上线,还不到两年。
但小扎不会轻易认输。
随即,一款原先内嵌在Instagram Stories模块中的功能被独立出来,名为Reels,于今年11月正式在巴西发布。Ins的官方发言人指出,这款应用目前已经拓展到法国和德国。
时任TikTok北美CEO 凯文梅耶注意到这种模仿。他在一篇博客中写道:TikTok欢迎竞争,对那些想要发布竞品的人,我们想说,来吧。
尽管Facebook从未明确地对外承认过,Lasso的关闭是在为Reels让路,但小扎一定会为当初的轻敌感到后悔。
Lasso在当初发布时,Facebook在推广预算上十分吝啬。没有新品发布会,也没有官方声明,更没有Facebook主App上的大规模广告位推荐,或者其他宣传及引流方式。
只有Lasso的产品经理Andy Huang和Bowen Pan在个人社交账号宣布了这个消息。相比Reels的宠爱,Lasso似乎有点边缘化。
内部团队的冲突,似乎也是Lasso当初不得宠的原因。开发者Brady Voss仅仅在Facebook上线Lasso后六天,就选择了离职。
这些都从侧面证明了,即使是在去年7月的内部会议上,扎克伯格和Facebook还没有想清楚,是否要All In与TikTok的「杀时间」之争。
此前扎克伯格曾公开表示,「现在短视频还不是最好的应用,其产生的价值和效益还远没到天花板」。而在疫情期间,当美国人都宅在家里,在线社交和短视频产品迎来集中爆发增长时,这个想法被自动推翻了。
时候到了。
随着Reels正式和大众见面,并被固定地内嵌于Ins底边栏中,Facebook决定将所有的资源倾力于一个短视频项目的决心,已经显山露水。
Reels毫无疑问地担负起这个历史使命。在其背后,是活跃于Instagram上超过10亿的忠实用户群,而他们大多数,是千禧世代和95年后出生的新新人类。这会挽救Facebook这些年在年轻世代心中的掉队感。
一个更激进的动作是,Reels开始砸钱抢人。
华尔街日报把这个举动形容为Faecbook和TikTok之间步步紧逼的「最终摊牌」。Facebook试图下血本说服TikTok红人入驻Reels,尤其是那些粉丝过百万的博主。
翻脸永远比翻书快。
2020年7月,当TikTok在美国四面楚歌之际,扎克伯格在一场公开听证会中正面攻击中国公司,并指责他们「盗取了美国公司的技术」。
而参与听证会的其他科技巨头CEO,包括亚马逊的贝佐斯、苹果的库克,以及谷歌的桑德尔均表示,没有证据,或者没有见过中国公司的这类行为。
02
推特所购乃鼻祖,出师未捷身先死
库克和贝佐斯当然懒得落井下石,因为闯入者TikTok并没有触动他们的核心利益。
苹果卖硬件设备,亚马逊的长视频Prime Video做得还不错,TikTok撬动的市场,主要是从Facebook、Instagram、Twitter和Snapchat嘴里抢下来的肉。
这也间接造成了这几年北美短视频市场的激烈。美国互联网产品习惯了慢条斯理,中国短视频App最擅长攻城略地,在兵贵神速里,中国速度显然占了上风。
事实上,尽管在很大程度上Musical.ly和TikTok都是开创性的产品,但美国的短视频市场同样具备这种品质。
只不过,先出发的,未必能走到最后。
2015年,Musical.ly还没有什么起色时,Facebook就推出了一款短视频应用Riff。国内明星当时在微博玩得特嗨的「冰桶挑战」就出自于此。
微博的转发是可以不断添加文字评论,Riff的转发是可以不断添加视频。上传者先录制一个20秒以内的短视频,随后形成「视频接力」,病毒式传播由此铺开。
当时,这款产品一度冲到苹果App Store前列,Facebook借此也是在短视频领域风光过一阵的,之后被TikTok按着头打,多少有些不甘心。
但彻底懊恼的可能还不是Facebook。Twitter才是那个要躲进小黑屋哭泣的人。
2012年10月,Twitter以300万美元的价格收购了一家专做6秒短视频的社交产品Vine,这是北美短视频真正意义上的开山鼻祖。
Vine的产品形态,几乎在如今市面上所有的短视频产品中都有迹可循。比如快抖上常见的视频倍速(可快可慢)功能,以及带有音频的GIF。
在视频平台塑造美国新生一代网络红人的浪潮里,Vine发挥了核心作用。这是社交媒体话语权从明星、学者、政客等精英阶层转向更广泛大众的重要标志,也是KOL阶层崛起的重要节点。
在Vine上,一个素人魔术师Zach King的表演,获得了400万粉丝和22亿观看,这让他一夜成名;当普通人Logan Paul创作的视频被不断接力播放超过40亿次时,他赚了20万美元,还迅速在平台上建立了自己的品牌。
但遗憾的是,Vine的东家是Twitter。
一个微妙的信号是,早期创始人Dom Hofmann在Vine被收购后的2年内,辞职开始了新创业,核心成员Colin Kroll在同一年跟随其后,离开了母公司Twitter。
Vine早期核心成员,前任创意总监的Rus Yusupov的离开更为尴尬,他直接被Twitter裁掉了。难怪其之后在网上发文吐槽,「创业者千万不要卖掉自己的公司」。这似乎在影射Vine被Twitter收购之后的内部斗争和混乱管理。
此外,Twitter正在迈入一个社交产品的中年不惑期,活力和创新的丧失让其逐渐失去对年轻群体的吸引力。而2014年左右的Twitter还要面临财报上不断亏损的难堪数字,管理层早就自身难保了。
在这种混乱里,母公司很难分出资源和精力给Vine,这也间接加速了这款产品的坠落。内部高管团队不断换人,早期以创始人Dom Hofmann为主的核心团队撤出后,Jason Toff在2014年接管,2年后他去了谷歌,直到迎来一个外部管理者Hannah Donovan的空降。
多名来自Vine的前员工认为Hannah经验缺乏,难堪重任。随后,广告主和红人纷纷离开Vine,这加剧了这款短视频平台的死亡。
事实上,创始人Hofmann离开后,外界就开始对Vine的前景产生质疑。2015年到2016年前后,Vine的产品逐渐粗糙,社区氛围弱化之际,在平台上口味被养刁的大量用户和红人正愁无处可去。而Musical.ly正好进入了年轻人的视线。
03
加州火车冒灵感,终弃鏖战委字节
如果时间退回到2015年,我们会发现,这一年Musical.ly在北美有一个增长小波峰,2016年逐渐登顶。Musical.ly的上线节点正好吸纳了从Vine出逃的大批用户,进而成为北美的明星产品。两条时间线在这里相交,随之并轨。
一切似乎更清晰了。
在时间线的梳理里,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彩蛋。大众常常认为Musical.ly是15秒视频的开创者,连后来的抖音都被吐槽「抄袭」了这一功能。
但如今看来,Musical.ly并非「15秒」的初创者。2013年Instagram上线的短视频功能,才是最早把「15秒」这一范式给确定下来的产品。
2016年,Musical.ly创始人之一Alex Zhu朱骏接受福布斯采访说,团队最初没想做音乐短视频产品。那几年Mooc等在线教育平台风起,单节课时间太长导致弃课率高,他们就意识到要压缩视频时长。短视频的「短」,想法最早在这儿。但很遗憾,融的钱都快花完了产品也没什么起色。
大众不喜欢听坚苦卓绝的奋斗史,只有身在局中的人自己难忘记。相比之下,命运、偶然这样的关键词更动人。
对投资人来说故事的这个版本更具吸引力。80后的创始人阳陆育和朱骏,一个玩音乐,一个有梦想,碰巧,他们都是上海一家名为易保软件的保险行业软件公司的员工,也都曾被派驻欧美。
易保的总部在上海杨浦区创智天地广场。熟悉的人才知道,这里是复旦、同济和上财等众多名校的交汇点,几年之后,当时还叫Muse的中国创业团队也打包住进了杨浦。
被命运选中的时刻,降临在从旧金山到山景城的加州火车上。
朱骏被一群孩子包围。他们有一半人在听歌,另一半在拍照片和视频。他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:为什么不开发一个专做音乐视频的社交产品。
Musical.ly刚做起来时也是不温不火。来自美国德州的一些孩子发现了这个软件,前一两个月的下载量平均为每天400-500。
后期的一个增长关键点在于,每到周四晚上,软件就会自动出现一个下载高峰期。朱骏在福布斯的这场采访里提到,后来发现,当地一家电视台Spike TV每周四晚上都有一场名为「Lip Sync Battle」的对嘴型歌唱比赛。节目一结束,观众都会去苹果Apple Store里搜索对嘴型的相关应用,Musical.ly被发现了。
随后,美国媒体报道了Musical.ly流行的「don’t judge me」视频出圈系列,即通过素颜和化妆后的对比,让大众不要以貌取人。这种玩法和几年后抖音在国内火到爆的变妆挑战「Karma is a bitch」有异曲同工之妙。当然,这是后话了。
世事若有因果循环,落在这里可能没那么管用。体面之人多少都在意个「谁是原创」,但这个问题到这里就是说不清楚。就好像Musical.ly受到对嘴型歌唱比赛的启发,在产品玩法上就强调了这个功能。但对嘴型这个玩法,最早也不是出自Lip Sync Battle。
这档节目2015年4月在美国上线,但早在几个月之前,韩国Mnet推出音乐综艺《看见你的声音》,这是对嘴型推理玩法最早出现在大众视野。
在与北美平行的亚洲时间轴上,「对嘴型」这一玩法也在国内的短视频产品中红过。小咖秀当时能一骑绝尘,秘密就在于此。
一以概之,无论亚洲还是北美,当时的短视频产品,所有人都知道对嘴型玩法有用,但只有Musical.ly最后做成了。所以,商业逻辑里知道普遍真理和潮流趋势并不算什么,有时候,运气比底气更重要。
Musical.ly创始人之一的阳陆育,直到现在还有点反感别人一遍遍地问他,为什么会做一个美国年轻人用的社交软件。i黑马报道说,这个问题阳陆育不知该如何作答。「在他看来,与其说是他们选择了美国市场,不如说是美国市场选择了他们。」
回头来看这个过程,竟有一些历史感。中国IT行业的第一代出海企业,做外包赚辛苦钱的IT人,神奇般地重逢,为一拍即合的想法奋斗,失败了也不怕大不了就重新再来,这为如今的Tiktok提供了一个偶然的起点。
这是Musical.ly的幸运和偶然,也注定了它之后的命运和走向。也正是因为这种幸运和偶然,北美本土的短视频玩家从未想要放弃抵抗,尤其是坐拥社交产品的大佬小扎。
拥有北美Startup创业经历的Emily认为,无论是Riff还是Vine,对嘴型的玩法还是15秒的格式,从发展脉络上来看,早期的北美短视频市场,本土产品和创意想法其实都存在领跑优势。
就算是收购Musical.ly这件事,当时也并不是只有张一鸣感兴趣。福布斯的线人透露,为了收购,苹果和迪士尼也悄悄接触过Musical.ly。
但可惜的是,像扎克伯格当初押宝VR所以没集中精力对准短视频,即使找了Musical.ly谈收购也没太上心一样,本土选手里拥有丰富资源和调度能力的巨头,就这么错过了短视频最好的窗口期。
而深知这类短视频会成为病毒般疯狂传播的Vine团队,又被Twitter这样的中年公司,束缚住了手脚。
这样一来,后期中国选手在北美短视频市场的全面超车,也在意料之中了。
数据显示,美股上市的欢聚时代旗下有一款短视频应用Likee,2017年推出,2019年被Apple Annie评为2019年最具突破性应用程序和游戏排行榜的第一,目前月活超过1亿。
此外,国内大佬快手也在今年上线过一款短视频应用Zynn。Zynn小范围地激起过水花,但并没有对目前的格局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撬动。
04
接盘买家难定锤,总统巧妙还人情
然而,幸运之神不可能永远眷顾同一个人。当初的顺利和偶然,以及那些跳跃式的发展,随之留下的后遗症,如今都需要一刀刀地割尾偿还。
事情发生得突然。
特朗普在夏天签发两项针对TikTok的行政命令。第一份发布于8月7日,宣称其存在使国家安全面临威胁。仅仅一周之后,第二份总统令紧随其后。
这份文件明确提出TikTok和Musical.ly的融合有可能会损害国家安全。此前的交易将被全面禁止,并要求字节跳动在90天内剥离在美运营TikTok的所有权益。而字节跳动通过全资子公司、联合体或控股等其他方式收购Musical.ly的所有行为,也是不允许的。
知情人认为,这场收购的买卖双方没有事先与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报备,自然不可能得到批准。这个行为在后来给字节跳动带来了隐患。
尽管被摆到台面上的禁止理由是国家安全和数据隐私。但这两个问题几乎是所有手机APP的通病,并不只有TikTok这么干。何况,被收购后时任TikTok北美负责人的朱骏也向外媒解释过,TikTok不和中国共享用户数据,其全球用户的所有数据都存储在弗吉尼亚,并在新加坡有一个备份服务器。
听起来很滑稽但放在特朗普身上又存在可能性的一个理由是,针对TikTok的禁令是出于私仇。
今年6月美国大选的第一场竞选活动上,特朗普就被TikTok上的一群年轻人放了鸽子。
这场原本定于美国Oklahoma的竞选集会需要报名参加,特朗普团队还认真地在Twitter上发布了注册领取入场券的网址。随后,报名人数很快超过100万,竞选团队还担心体育馆容纳不下这么多人,并提前安排了场外演讲,确保大家「都能见到总统」。
谁也没想到这是场年轻人戏弄大佬的骗局,一场从TikTok上发起的有预谋、有组织的「no-show」抗议。报名人数超过百万,最终只有6200人到场。
也许是体育场的空档刺激了特朗普本人的神经。很快,7月初,国务卿Mike Pompeo就提出了禁止TikTok的想法。7月底,特朗普在空军一号基地明确表态,他正在考虑在美国封杀TikTok。而当天晚些时候,微软正在与字节跳动商谈收购的消息就被释放出来。
2020年,洛杉矶的酷夏到来时,位于卡尔弗城的TikTok美国总部和这幢五层楼里的人们,似乎感觉到这个夏天,比往年更加灼热。
一位曾经到访过TikTok洛杉矶办公室的设计师提到,他曾和在此工作的朋友聊天,建议对方下班后去旁边的教堂散心,或者去马路对面吃个泰国烧烤。
在甲骨文没有入场之前,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,联手沃尔玛的微软稳了。在TikTok与美国政府的拉锯战里,微软是全世界瞩目的选手。
身为美国企业,它得到了中美双方更多的信任。掌门人盖茨在双方的社会语境中都拥有良好口碑和人脉关系,至少他不会腹背受敌。
一方面,微软入局中国多年,与上层有良好的沟通,也有不少To G业务。TikTok落入微软口袋,国内反对声音可能没那么大。
另一方面,TikTok的美国业务并入微软旗下也能依托其生态发展,同时弥补微软继Skype之后,几乎没有产品可以和年轻用户产生交集的缺憾。
根据多家美国媒体的报道,微软是走到最后阶段才被宣告出局的。微软的一名高管紧急通知之前联系的银行说,「公司也许不需要那些原本为这场交易准备的大额贷款了」。
这个夏天还没过去,新的变数又发生了。
8月底,国家商务部和科技部公布了《中国禁止出口限制技术目录》,其中「个性化推荐算法」被列为敏感技术。也就是说,无论TikTok在美国的业务要出售给哪家外国公司,它都必须要申请政府许可。
而当甲骨文、字节跳动的美国股东红杉资本、泛大西洋资本这一竞购方浮出水面时,局势似乎明晰了起来。
对字节跳动来说,甲骨文是个好买家。它既不要求TikTok将算法技术全盘托出,也不要求绝对控股权。根据字节跳动官方声明,融资之后,TikTok Global将成为字节跳动持股80%的控股子公司。
但有一点,字节跳动会允许甲骨文审核TikTok的源代码,确保软件没有「后门」。
当然,甲骨文董事长Larry Ellison和特朗普的私人关系也将成为这场交易被白宫批准的基础。Ellison是科技公司中少有的「特朗普支持者」,他还在家中的party上为总统先生筹过款。
有美国网友在社交媒体上开玩笑称,如果希拉里在2017年赢了那场选举,特朗普可能没有机会出来搅局。位于西海岸的科技公司们向来和民主党保持着良好关系,尤其是微软,所以高管中的很多人常常出来diss特朗普。
于是,这场交易更多被理解为特朗普对甲骨文的「友情反馈」。从Gartner发布的全球公有云市场报告来看,甲骨文已经在云计算市场远远落后于AWS、微软和阿里云。很明显,「西二旗养老院」需要有新的想象空间,而TikTok就是机会。
05
隐秘游说寻出路,谷歌奈飞亦出手
等洛杉矶的夏天终于过去时,坐在海淀区知春路的张一鸣终于明白,2017年他独自一人飞去上海,在五角场的一家咖啡厅迅速敲定下收购Musical.ly的顺利,是少有的坦途。
当时他要从很多人手里抢下Musical.ly,如今,他仍然要和一群人抢TikTok。
只不过棋盘上的位置调转。这次,他从买方变成了卖方。但对手的深浅,不知能把握住几分。
今年上半年,当TikTok寻求一名主管北美业务的负责人时,来自迪士尼的凯文梅耶被选中。后者能力和背景都不错,但他不懂中国的职场之道。张一鸣一再强调字节业务的「全球性」,想保持对TikTok的控制权,但凯文是典型的商人思维。
凯文倾向于尽早出售TikTok并卖个好价钱,这一点还只是格局不够。另一方面,他悄悄绕过张一鸣和美国股东联系讨论收购事宜,这彻底触犯了中国CEO的底线。于是,主动辞职是最后的体面。
从张一鸣的「全球性」布局来看,字节跳动为了保持对TikTok的控制,所做的努力还不止于此。
一年前,TikTok几乎在华盛顿没有游说活动。而如今,一个至少有35名游说者组成的团队正在为其效力,其中一名成员与特朗普关系密切。
这名成员是David J. Urban,被特朗普称为「好友之一」,是负责其在宾夕法尼亚州总统竞选活动的主持人。此外,美国互联网协会前会长、资深共和党国会助手贝克曼也加入了游说队伍。
知情人士表示,字节跳动的投资者软银也提供了帮助,他们建议其雇佣华盛顿人士进行游说。而公司(字节跳动)的另一投资者,来自泛大西洋投资集团的首席执行官William E. Ford也为TikTok提供了游说战略方面的建议。
从今年5月到7月,代表TikTok的游说者与美国国会的工作人员和议员开了不下于50次会议,会议中展示了一份制作精美的PPT,内容是公司的组织结构图。游说者想要证明,TikTok并不在中国运营,且大部分高层是生活在当地的美国公民。就高管身份这一点,出局的凯文还是有几分作用。
而在2020年的前三个月中,字节跳动在游说上花费了30万美元,是前一季度的两倍,相当于2019年两个季度的游说费用。
最重要的一击,来自于最近TikTok上三位网红在挑战禁令时胜诉,这让TikTok终于获得了喘息之机。
今年9月,TikTok通过Zoom视频联系了平台的头部网红,讨论了监管层面的威胁以及可能可能的措施。一位参加了这场视频通话的人士透露,他们回答了关闭TikTok会如何影响自己生计的问题。最终音乐家钱伯斯、喜剧演员马兰和时装设计师雷纳布自愿成为诉讼原告。
这看上去像是普通网红为了生存在和美国政府斗争,但背后是TikTok及其母公司的精心安排。他们为三位网红联系了顶尖的第一修正案律师安比卡·库玛·多兰(Ambika Kumar Doran)。该律师在9月18日代表原告发起诉讼,而两天后就是美国商务部原计划禁止下载TikTok的日子了。
时间点卡得稳准狠。10月30日,又一好消息传来。就在这一禁令生效前几个小时,宾夕法尼亚州东区联邦法院法官温迪·布里斯通(Wendy Beetlestone)叫停了美国商务部的禁令。。
TikTok网红的胜诉成为了这场地缘政治商业大戏的一个意外转折。这场拉锯战对于领头人张一鸣来说,可能是一节必修的政府关系课。
但这位技术极客也并非不懂中庸之道。尽管TikTok多次在美强调用户数据储存在中国大陆之外,试图剥离与本土的联系,但张一鸣本人也曾在一封道歉信中公开表示,「一直以来,我们过分强调技术的作用,却没有意识到,技术必须要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来引导。」
到了冬季的末尾,特朗普政府又多给了字节跳动一周时间来完成协议,把剥离美国业务的截止期限推迟到了12月4日。在深刻体验了地缘政治这一课后的张一鸣,或许会有点新的想法。
如今,近三分之一的美国用户在使用TikTok。如今年2月该应用在提供给美国机构的宣传资料中所说,它在美国拥有2650万月活用户,60%用户年龄在16-24岁之间,平均每天会打开APP8次,平均每人共计浏览时间为46分钟。
这种渗透程度,又怎么可能不让人忌惮?
后起之秀早就准备好了。
尽管在扎克伯格指责中国公司的那场听证会上,贝佐斯和库克的表达比较含蓄克制,但这并不代表,其他巨头对短视频没有半点野心。
事实上,Google在2019年就动了短视频的心思。华尔街日报指出,去年,Google和微博都对美国加州红杉城的一家短视频应用Firework产生了兴趣,最终Google成为赢家。
一位软件工程师指出,Firework最大的价值在于他们推送视频的方式也是采用机器学习和人工加权。但这个算法能力和TikTok相比,「孰高孰低不好定论」。
而之前受多方关注的短视频应用Tangi,目前说它是TikTok的对手还为时过早。Tangi属于细分赛道的产品,专注美食、厨房等创意视频,盘子不大但创意了得,这只能算作Google在短视频内容方向的试探。
而在谷歌的构想里,长短视频的结合可能是大势所趋。
2006年,谷歌用16.5亿美元买下YouTube,这简直是个再划算不过的生意。如今,YouTube每月用户超过19亿人,早就是世界最大的长视频平台。该平台为Google母公司Alphabet创造了20%的广告年收入。
今年9月,YouTube推出15秒短视频应用YouTube Shorts,被大众描述为「TikTok绝对的抄袭者」。
上半年,一款能在横屏和竖屏之间无缝切换的短视频流媒体平台Quibi也高调亮相。创始人是eBay曾经的CEO惠特曼,和曾任华特迪士尼主席的杰弗里。这个项目创下了北美这几年以来的最高融资额,还没上线就融到20亿美金,但不到半年就流产了。
而在11月中旬,长期深耕长视频领域的选手Netflix,也悄悄做起了短视频。和国内的视频产品竞争局面相似,各家已经悄然渗透了别家的后院,没有谁的碉堡永远无坚不摧。
在国外网友Matt Navarra发布的Twitter里,我们看到Netflix正在测试一款名为「Fast Laughs」的功能。它截取了Netflix节目中15秒到45秒的视频片段来吸引用户点击。最近大火的原创剧《后翼弃兵》也在其中。
06
川普意外输选举,双面TikTok命多舛
部分美国政治学者认为,特朗普政府对TikTok的一系列强势行为,或许对可以用「他需要一个对中国更强硬的态度来赢得大选」,这一行为动机来解释。
在输掉大选之后,关于TikTok的所有仿佛被特朗普遗忘,他甚至不介意TikTok上流行起他跳中老年迪斯科的魔性舞蹈,也不介意一段在白宫录制、吐槽拜登的视频在TikTok上广泛传播。
部分学者也从用户需求和产品设计的层面,解释了这款软件在美国的流行。
阿拉巴马大学数字媒体科技的一名助理教授Jessica Maddox认为,15秒的时长限制某种程度上促成了TikTok的成功。
「当你要做60秒的视频时,你每一秒都要看重,但是TikTok上只有15秒,片头就会很吸引人」。Jessica Maddox指出这是大部分TikTok创作者会把最好的内容放在片头的原因,所以自然就比其他平台的视频更吸引人。
而很多美国用户在意的「透明人」心理,也在TikTok上得到了满足。即使你在这个软件上没有朋友,也没有加入任何兴趣小组或圈子,你可以浏览有趣内容,甚至不需要点击关注就可以像个隐形人一样「视奸」他人。
行为分析教授Raian Ali认为,「不用点击关注」这个方式,让TikTok和Facebook、Twitter、Instagram等其他社交软件形成了本质差别,因为用户没有付出「关注」成本。
而当我们回头来看,当这十年中来,以TikTok为首的中国短视频产品在北美从稍稍落后,到小幅领跑,乃至全面超车时,双方之间的紧绷自然会蕴藏其中。竞争和抢跑,冲突和防御,早就是全球化趋势中所有玩家与生俱来的姿态。
「我们很难断言没有中国,美国的科技行业未来会是什么样子。」
一个又一个的主流互联网平台都试图抓住中国的用户,这和中国的互联网企业想要出海触及美国用户是同一个道理。无论是字节跳动失去美国,还是未来的美国产品失去中国,都没有人是赢家。
本质而言,我们所处的世界本身就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。
这种不确定在于,意外因素也会影响河流的走向。初代IT民工出海跌跌撞撞,最后在加州火车的一群孩子中找到灵感的起点;北美巨头轮番上场阻击,TikTok分毫未损,却特朗普的突然插手中被熏得火烧火燎,反而两面不是人了。
一个朴素的道理是,信息流娱乐产品的生命周期总是短暂的,而随着5G、AR、VR的问世,人类在技术的道路上狂飙突进,诸如Google、Facebook这样的巨头既是参与者和推动者,也是被裹挟者。
这种不确定和裹挟,是任何产品、任何行业在前行道路上一定会面临的困境。这也说明了,像TikTok这样定位全球的产品,注定会命运多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