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螳螂观察
作者|图霖
互联网铺天盖地的“颜值焦虑”，圈住的远不止年轻人。减肥、生发、白发变黑发这些与颜值紧密挂钩的需求，早已覆盖了上至年轻人下至中老年的全年龄段群体，也因此催生了“生发药骗局”、“减肥药骗局”等等。而这些“骗局”背后，受伤害的并非只有消费者，还有背后的从业人员。
20岁中专学历的小杨，在巧合下进入到减肥药销售行业，在看清行业内幕，经历了内心挣扎后，他做出了新的选择……
以下内容由《螳螂观察》根据小杨口述作出整理：
01.“叫我去帮忙”
大概是去年11月份的样子，我突然接到了家里亲戚的电话，他连着打了三个，语气很着急，说是有事想喊我过去帮忙。
我今年20岁，中专学历，那会正在一家销售公司上班。
一开始我是没准备去的。我这个亲戚，没什么学历，也没什么技术，却在最近两年内莫名其妙买车买房了。出于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的怀疑，我就一直在犹豫。
当时快过年了嘛，我怕拒绝他到时候过年回老家见面不好办。再加上我那会自己在做的那份工作也没好到哪去。所以我转念一想，好歹是亲戚，还是给他个面子吧。
答应之后，我顺口问了句去那边具体做什么。他回答得很轻松“就打打字聊聊天就好了，工资肯定比你现在高。”
听到这话，我其实也打了退堂鼓的：哪有“天上掉馅饼”的好事？但后面想想，万一不合适，大不了过完年就跑路，影响也不大。我就把这事接下来了。
等过去之后，我一看这个公司名“xxx电子商务公司”，当时我还在想，原来这是做电商的吗？
实际工作其实不是我们认知里的电商，更像是给人“洗脑”的销售客服。
我入职以后，先是培训了三天话术。他们做的主要是减肥、生发和白转黑这几个业务，流程大致是这样的：
首先，公司这边负责对接的客服销售，会自称“老师”跟客户聊天，给他们发一些过往的成功案例还有专业证书（其实都是P的），让他们相信我们的专业度。
然后，客服销售就会开始询问客户的具体情况。减肥的就是发身材情况的照片，生发和白转黑的就是发头发的情况，根据这个来报价。报完之后，如果客户觉得贵，我们会有专门的话术“恐吓”他，告诉他拖延下去后果会越来越严重。如果客户表示没钱或者钱不够，我们就会引导他去借钱，比如开花呗、信用卡之类的。
最后，如果客户坚持不买单，客服销售就会发布不定期降价的活动，时不时去私信给他。毕竟加到的客户，基本都是有相关需求的，只要坚持给他们“洗脑”，总会有希望“上钩”。
我刚开始进去的时候，做的是“白转黑”的业务，但后来这个业务据说是转到台湾省、马来西亚等其他地方去了，我就转去做减肥了。
“白转黑”和“减肥”虽然业务不一样，但话术和流程都大差不差。唯一不太一样的可能是对不同年龄的客户会有价格上的区分。21岁以内的，我们推荐产品的时候会报1000元以内的价格；21岁以上的，我们会报2000元以上的价格。
了解销售的应该清楚这个道理，年纪小的没啥钱，上了年纪的才有钱，也更容易被“洗脑”。
02.“觉得自己在骗人”
销售这个事，说简单也简单，说难也难。反正来来回回就是那些话术，就看你自己有没有本事聊到客户下单了。
他们公司的计薪标准跟其他销售一样，也是“底薪+提成”。我的底薪是三千多，提成具体多少我不就太清楚了。因为我那时候觉得不对劲，试用期没过就跑路了。
他们公司每天还有一个最低业绩，完不成就要加班。公司正常的下班时间是7点半，但我从来没正常下班过，常常是上午9点上班、晚上11点下班。
当然这个我也勉强能忍，大部分搞销售的不都这样嘛，没有业绩不敢下班。最让我受不了的是，我总觉得自己在“骗人”。
那时候我做的就是普通销售的对接工作，跟客户聊聊天引导他们下单之类的。我以为公司其他销售也跟我一样，结果没想到他们居然有一批人在做“复购”。
是怎么觉得“复购”是在骗人的呢？有天中午午休的时候，我拿他们做复购的人的手机看了以下，才发现他们这个套路有点深。
他们会主动去找那些已经购买过的客户聊天。譬如说白转黑的客户，他们就会让客户把使用产品一段时间后的头发情况拍给他们看。后面我才知道，他们的药全是没效果的，所以客户发过来的头发情况，是不会有任何改善的。
做复购的这些人收到照片后，会把照片调个色，看起来高级一点的那种。然后，P到一张有检测仪器的图里面。P完之后，他们再把照片发回给顾客，说我们这是经过专业仪器检测的，不是我们产品没有效果，是你的头发缺什么元素，需要补充什么酪氨酸酶之类的，以此来引导他们复购。
那个仪器很多英文字母，我看不懂，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公司不可能有这种专业仪器。本身这就是一种很低级的诈骗把戏，但很多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是没有什么分辨能力的，很容易被唬住，然后中招。
接下去的话术就很常见了，什么“你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啦”，“需要再配置点其他产品一起吃”等等，引导他们再次下单。
反正一直到我离开之前，我都没见哪个客户说是有效果的。毕竟有效果的话，公司就没办法搞复购了。
因为有了这一出，我一度怀疑公司卖的应该就是三无产品，但我在那待的那段时间，没看到有人过来查，可能老板他们多少使了点“钞能力”，用来“封口”吧。
反正了解到这些东西之后，我的工作状态就越发浑浑噩噩的了，每天都担心有人敲门。由于是亲戚叫过去的，当时我也没敢主动问他，就打电话给家里人告诉情况。家里人知道后，让我别管什么亲戚情分，赶紧开始找新工作。
不过在找到之前，他们让我先在里面混日薪。
03.“彻底破防了”
虽然已经打定主意“跑路”了，但新工作没着落，我还是得装装样子。
那天，我像往常一样，接了个想“生发”的客户跟她聊天。本来只是流程性地跟她对话术，但等她把她头发状况发过来的时候，我彻底破防了。那是满满一头的斑秃，我乍一看甚至被吓到了，太恐怖了。
那会我心里其实猜测到她斑秃的原因了，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，这个客户就主动跟我说了她的情况。她说她正在做化疗，自己活着的时间也不多了，因为在网上看到我们公司能让她的头发长出来才来了解。她说：“我想在离开之前再美一次，您看我这样子还有希望吗？”
她这话发过来的时候，说实话，我瞬间感觉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谴责。我实在无法对这样的一位顾客实施欺骗，所以我直言我们的产品达不到她想要的效果。在之后的对话里，我能明显感觉出来她的语气失落了不少。
我以为这个事就这么完了，没想到路过的主管刚好看到了我的聊天信息，当然，也包括我主动拒绝客户的那些信息。主管指着我破口大骂，“你太不重视客户了！你知道我们引流一个客户要花多少钱吗？你自己不开下她，她也会找其他人！”（“开”是他们的行话，跟“成交”的意思类似）
主管骂完我之后，很粗鲁地把我的键盘抢过去，自己聊起来了。后来这个客户怎么样了，有没有下单那些实际并无效果的“生发药”，我都不知道，我实在不敢也不忍心去看。
其实不止有她，期间我还接触过不少真的对我们的产品寄予厚望的人，他们不仅疯狂“砸钱”，还因此跟家人产生了嫌隙。
我记得有个台湾的女生，因为身材太胖怕嫁不出去，就很想减肥。但她平时的工作时间比较久，没什么时间运动减肥，就想靠药品。她说她在我们公司花的钱已经快50万台币了。
这个客户我跟她聊了很久，当然我也确实不忍心真的骗她，才一直拖着没给她宣传我们的产品。没想到也被组长发现了。反正又跟之前一样，被大骂了一顿，这个女生也被组长分给其他人去聊了。
还有个女客户，买的是白转黑的产品，因为已经吃过一段时间了，都没效果。她自己其实察觉到我们公司不太对劲了，但因为她花了太多钱，她根本不想也不敢相信我们公司是真的不对劲的。就因为这个事，她跟她老公一直在吵架，搞得家里鸡犬不宁。
反正接触到的这些案例对我的触动很大，它们加速了我想尽快“逃离”这家公司的欲望。
尽管从之前“复购”的事情我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，但欺骗性命垂危的客户、破坏客户的家庭和谐这种事，在我看来已经算泯灭人性了。
我想到了我自己家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亲戚，还有我身边的朋友，他们家里上了年纪的亲戚，如果有一天，他们也被骗了，我会是什么感受？越想就越觉得这个工作不该干下去了。
而且，让我感觉比较“恶心”的是，公司这么猖狂，却没有什么办法奈何他们。
即便客户察觉自己被骗了想投诉，都很难成功。我当时上班的公司和产品品牌所属的公司都不是同一个，发货地址差很远。而且在选定客户的时候，也会选离公司远一点城市的客户，以防他们找上门。
我同事就接触过一个。有个对我们公司减肥药很信任的阿姨，一口气花了7万块，结果发现没效果。本来阿姨想投诉来着，结果被我们公司用各种话术和手段搪塞糊弄过去了。
虽然说我确实没什么学历，也好吃懒做，算是又穷又摆烂还不上进的那种。但我也做不到昧着良心挣钱。我之前在B站就很喜欢看罗翔老师的普法视频，这种在违法边缘的事真的做不得。
所以，尽管还没找到新工作，但我依然坚持向公司提了离职。
04.“并没有挽留我”
离职比我想象得轻松，他们并没有挽留我，甚至觉得稀松平常。听同事说，客服销售这个岗位，流失率一直都挺高的。
我那会走的时候，有个同事也因为受不了跟我一起走了。之前在公司上班的时候，他就跟我又同样的感受，觉得公司太压抑了。我们经常私底下互相抱怨这份工作，索性也一起离开。
之所以感觉压抑，是因为这个工作，上班时长长、领导时不时PUA，还得时时刻刻接受骗人带来的良心的谴责。
前两点其实都还好，做过销售的基本都经历过，但骗人，尤其是骗那些绝症病人、年迈老人，我是真的接受不了。
还有一点让我比较不好受的是，这里面那些没有被逼走，居然大部分都是年轻人。我是00后嘛，他们大多也就比我大个一两岁，年纪都很小。
我跟一些同事聊过之后才知道，他们很多都是从很贫困的地方过来的，自己学历不高，家里也没啥钱，出了社会之后挨的冷眼和责骂多了去了，还吃不饱饭。在这个公司，挨骂是挨骂，起码有钱。而且那些肯放下良心骗人的，来钱很快，每个月收入都不低。
可能有人会觉得这些人赚黑心钱，会有报应，这确实是的。但怎么说呢，本质不能全怪他们。他们中大部分都是中专生和初中生，大专生都少，加上年纪轻，三观根本都没成型。在这种情况下接触到这个工作，三观算是直接被误导了。
在他们看来，这不是诈骗，不过是赚钱的手段。
他们中很多人都跟我一样，是亲戚介绍过来的，尤其是公司的一些核心成员。我猜测，大概率是他们不想把核心权利交给外人吧。
哦对了，我的亲身教训感觉也可以让那些正在找工作的中低学历人群“避雷”一下。
虽然在这个公司离职很轻松，但保不准有人被公司的花式包装给“洗脑”成功，真就乖乖替他们骗人去了。要知道，做这种事本质是有法律风险的，一旦公司“落网”，你自己的人生和前途都会受到影响。
怎么分辨这种类型的公司呢？一般像他们这种公司，是会在Boss和前程无忧这些招聘平台发布招聘的，薪水标得很高——1.2万元到1.5万元不等。但你也清楚，实际很难拿到这个钱，你得用命加班。
而且，他们的公司名称也是包装过的。前面不是说了吗，我一开始看到xxx电子商务公司，还以为他们是做电商的，结果根本不是。在招聘平台它肯定不会直接告诉你自己做啥，会以xxx电子商务公司或者xxx国际贸易公司自居，说自己是做国际物流的。
另外，类似的诈骗公司真的超级多，他们可能产品上会有区分，但盈利模式都大差不差。百度搜索“治脱发”、“减肥”这些关键词，出现在前面的那种标“广告”的页面，背后大概率就是这种公司。
我虽然接触不到供应链的人，但我也多少听到过一些消息。他们卖的这种没啥效果的产品，基本都是转了很多很多手的，同行公司拿的就是同一批货，只是换了不同包装而已。
至于投诉他们为什么很难，一个是因为他们会故意把公司和发货地隔开，再一个就是他们有很多层“皮”。
我在的那个公司，老板的名字可能都是假的，因为我在公司从来没听到过那个名字，真正的老板也不知道是谁。
而且，他们会不断地更换公司名称、地址、产品包装这些，有的甚至还会跑到国外经营，这就更难找到他们了。我听说干这一行的老板们都是互相认识的，真是狼狈为奸。
现在，我已经从这家公司“跑路”了，也找到了新的工作，虽然挣得不多，但至少挣得踏实。
当初在看清那家公司的真面目之后，我就在疯狂向家里人和身边的朋友诉说，让他们远离这些“骗子广告”，也不知道能叫醒多少人，能叫一个是一个吧。万一哪天我们或者我们身边的人因为有减肥或者生发的需求，就被骗了呢？我想想都后怕。
我真心希望，不要再有任何人受骗了。
（*注：文中小杨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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