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喷子”算盘与生意

2016年,撰稿人安德鲁·马兰茨(Andrew Marantz)造访加州,他此行的对话对象是迈克·切尔诺维奇(Mike Cernovich),一个“美国民族主义者”。

当时切尔诺维奇30多岁、白人、在第二次婚姻中,作为时政评论员小有名气。马兰茨联系切尔诺维奇是因为许多时政消息(或真或假)都来自于他的文章。客厅里的一张桌子、一杯咖啡、一部手机、一台用来发布推特的电脑,就是切尔诺维奇工作的全部了,他的工作是将许多谈资变成公众关注焦点。马兰茨想了解这位网络推手和所谓“合法新闻”是怎么出炉的。

马兰茨到访这天,恰好在新泽西和纽约发生爆炸,在收到新闻推送之前,消息灵通的切尔诺维奇告诉了马兰茨这件事。当时切尔诺维奇在推特上有10万粉丝,有目击者把爆炸视频发给了他。马上,切尔诺维奇在餐桌旁发布了推文、博客、直播评论。不需要经过严肃媒体的交叉认证,切尔诺维奇的故事很快出炉,甚至更有感染力。

愤怒的感染力:被指控安置炸弹的人有一个穆斯林发音名字(艾哈迈德),切尔诺维奇抓住了这一点。他原本的一个主张就是让美国切断几乎所有移民,尤其是来自穆斯林国家的移民。他在直播中让粉丝开放讨论,在推特上用特定标签助推热度,把暴力事件带来的愤怒推向高潮。

切尔诺维奇的许多主张是建立在直觉之上,而不是证据之上——被指控安置炸弹的人并不是移民、而是完完全全的美国公民。切尔诺维奇受过高等教育、是职业律师,他清楚的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马兰茨用了三年时间与切尔诺维奇们对话,想弄清这些网络推手、“喷子”的世界,弄清真假掺杂的信息和极端情绪在网络上是怎么发酵的。

煽动者

切尔诺维奇不是无名之辈。2016年之后,他成为美国知名的右翼社交媒体人士、政治评论家和阴谋论者。马兰茨把他们叫做“互联网上的坏家伙”(bad-guys-on-the-internet-beat)。在切尔诺维奇家里餐桌旁,他为自己辩护,“我在推特上狂言乱语吗?是的,但我也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已婚男人,喜欢徒步和遛狗。”

切尔诺维奇从2004年开始写博客,最初提供男性约会建议,发表过一些偏激言论,比如约会强奸“不存在”。(他自己早年曾经历这项指控,后指控撤销,但被判做社区服务。)2011年,切尔诺维奇创建网站Danger and Play,名字灵感来自于尼采的名言(The true man wants two things: danger and play),发布一些如何欺骗女朋友之类的帖子。

比较讽刺的是,切尔诺维奇和第一任妻子是法学院同学,她后来成为Facebook高管、是与“Lean In”偶像桑德伯格有私交的法律专业人士。妻子在经济上支持他,离婚还让切尔诺维奇分割了数百万美元。

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,切尔诺维奇改写时政文章,支持特朗普,大量宣传关于希拉里的阴谋论。他的时政评论和早年的约会建议一样粗鲁,比如在推特上写希拉里“脸看起来像融化的蜡烛,想象一下她的大脑是什么样子。”他不是医生,但根据一张希拉里眨眼的照片,宣布她轻微中风、患有癫痫症、帕金森。因为希拉里对难民态度更开放,切尔诺维奇说她“有一百万个问题,是一个有据可查的骗子,严重腐败。”

许多个切尔诺维奇似的人物,让HillarysHealth成为推特上的热门标签,严肃媒体(《华盛顿邮报》)也开始讨论希拉里的健康问题,多多少少为她的落选埋下伏笔。

冲突与挑衅

到2016年9月,切尔诺维奇的HillarysHealth标签已获得24万网页浏览量,是当年的热门话题之一;而特朗普的政策是什么?其实切尔诺维奇不太在意。

切尔诺维奇会专门撰写如何在网络上建立个人品牌的文章,原则包括“冲突就是注意力”、“注意力就是影响力”。尽管严肃媒体不认可他的言论,但不妨碍他通过社交媒体将右翼思想带入核心语境。

冲突与挑衅,美国的切尔诺维奇悟出这一道理之时,另一位国内社会评论家也实践着类似动作。

2014年,张艺谋影片《归来》上映,司马南受邀观影,回来写道:“虽为首映,250人的剧场只坐了一半观众。耐心地整场看下来,实说,太压抑了,太黑暗了,太扭曲了,太别扭了。”

司马南借用他人之口批评影片:“散场出来,一个七八十岁知识分子模样的奶奶与我并排,我问她:您老看了以后感觉怎么样啊?她他看了我一眼:拍电影是为了叫人恨这个国家吗?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拍这样的电影!看着也难过呀……你压抑不?”

司马南批张艺谋:“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政治片,张艺谋们大概认为30年来控诉的还不够,所以又挖开伤口撒盐,开启#新伤痕文学#,并津津有味地、诗意地、夸张地加以欣赏、膜拜、玩味。影片的主题相当鲜明也十分深刻:1949年之后的中国的政治制度把人变成鬼。”

寥寥数语,一顶无比沉重的帽子。

题材沉重的《归来》不符合司马南价值观在预料之中,那之前的两年(2012年4月),他作为代表团成员访问朝鲜,观礼年轻的金正恩与民众庆祝金日成诞辰百年。现场司马南挺激动的:“朝鲜人民在这欢呼金正恩,欢呼誓死保卫金正恩,金正恩带领我们前进!我觉得是展现了一种团结一心的力量,我希望朝鲜人民热爱金正恩,各国人民都要热爱他们的领袖,而不要像有的国家一样,总统嫖妓了,总统和女公务员有什么事儿了,人民只拿他当笑话……”

司马南崇拜金正恩“作为80后领导人Hold得住”。

近期,类似的批评矛头指向莫言。莫言有一句话:“我有一种偏见,觉得文学艺术永远不是唱赞歌的工具,文学艺术就是应该暴露黑暗,也包括人类心灵深处的阴暗面。”司马南的质疑是:“文学作品怎么能只能用来批判社会、揭露黑暗呢?赞美祖国、赞美人民有什么不对呢?”

这不是司马南第一次踩莫言,“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先生,你趁早歇笔吧。作协主席铁凝大姐,你要写不出来,也别冥思苦想,绞尽脑汁儿了。”同样没能讨司马南喜欢的作家还有贾平凹、阎连科……

社交媒体

2016年总统大选中的系列操作,让切尔诺维奇崭露头角,而后为了获得追随者,切尔诺维奇更公开、主动加入冲突,因为“冲突就是注意力”,比如在在推特上与名人约架。

2017年12月,切尔诺维奇发表文章,矛头指向喜剧演员兼撰稿人Sam Seder,断章取义了后者在2009的一条反讽推文,“(我)不在乎波兰斯基,如果我女儿曾经被强奸过,(至少)那是一个真正有才华的年长男人。”波兰斯基是受性侵指控的知名导演,Sam Seder的本意是批评波兰斯基的拥护者、讽刺释放他的请愿书。Sam Seder是特朗普的批评者,支持特朗普的切尔诺维奇算计了他。

好在经过较长时间、大量的辩论后,Sam Seder恢复了名誉。激怒别人、获得关注,切尔诺维奇的目的达到了,“I use trolling tactics to build my brand.”

2016年,切尔诺维奇只有10万粉丝,现在,100万人关注他;但相比司马南的粉丝差远了。仅今日头条平台,司马南就有近1000万粉丝、抖音近2100万,B站上200多万,其中相当一部分通过抨击与批判获得,年轻人在2011年底开始关注他,这次被打压的对象是联想。

司马南批张艺谋,借用的是“知识分子模样奶奶”之口,批联想引用的是网友“明德先生”的说法,将其文字视频化。

 

(搜索指数显示,批判联想为司马南带来流量)

联想是司马南的众多批判对象之一,这次引起轩然大波和一个背景有关:过去多年,联想一直在聚光灯下,被视为民族企业的标兵;但最近几年,一波评论批评联想走贸工技路线;以及5G标准投票事件的误会,司马南们借此进一步发挥。

于是出现了一个舆论奇观:对商业常识有了解的理智者,不厌其烦的解释着司马南对国有资产流失等指控不严谨,基本事实有误;另一边是愤怒的网民,厌恶资本,站在司马南一边,发泄对资本家、高薪者的不满。

太少人愿意听联想的解释,在社交媒体上,情绪比事实重要。

玩转情绪

司马南们并非无往不利。他与饶谨、四月网等合作方是在一根贩卖民族主义的主线绳上。2014年,四月网曾炮轰壹基金:“出离愤怒了,这算是李连杰贪污雅安地震捐款三个亿吗?“原因是壹基金收了近4亿捐款,当时拨付4千多万,仅占9%。

一天之内,壹基金回应解释,“支出”指的是主要实际执行到位的项目资金支出,不是仅指资金离开账户的拔付或救灾物质的政府签收。李连杰也没惯着他们,怼回去“我既没有财务章,又没有签字权,钱是在国家的银行里面,怎么办能转到我的银行户口里呢……如果不是我一个人贪污的,那就是深圳壹基金贪污的啊,要是深圳壹基金贪污的,那就是说壹基金的理事会成员们——马化腾、马云、王石、冯仑、柳传志、牛根生、马蔚华等十几个哥们一起贪污这三个亿,恐怕也不够分啊!因为每个人的公司少说也都是几十上百亿,多的都上千亿了。”

壹基金向四月网发律师函,四月网删去了“出离愤怒”,但继续撒泼“虽然质疑的方式欠妥、水平不高,但是质疑的目的是为了了解真相……希望壹基金方面能够尽快心平气和地公布真相,以正视听,而不是摆出一副傲慢不屑的姿态,高举律师函大棒转移话题、打压质疑者。”

传统新闻传播的核心是:报道、讲故事、分析、事实核查;社交媒体上的传播完全不同,这里的法则是点击、评论、分享。专业媒体、记者曾经是对抗煽动性的堡垒,但现在被削弱了。社交媒体时代,切尔诺维奇、司马南、饶谨的四月网玩转着“高唤醒情绪”(high arousal)——人们会被愤怒、恐惧等情绪支配,能让人们心脏加速跳动的文字、图片、视频才能实现病毒式传播。

可能许多人都看过一张乔治·索罗斯的图片,衰老、傲慢的脸,面前是一堆Ps的金币,这是切尔诺维奇追随者的“杰作”,表达的意义是全世界被少数富豪控制。

社交媒体上,理性、乐观的情绪太容易被愤世嫉俗所掩盖。从推特、今日头条、到抖音、B站,太多平台由个性化算法驱动,算法涉及海量用户,容易被设置议程,诱导出信息茧房,产生出典型的乌合之众。舆论有一种自我加强的规律,意见相同的人在社交媒体上相互认同,相互呼应,获得力量感,愤怒会变得更加愤怒。

恐惧、厌恶、愤怒等负面情绪是最容易被进一步激发放大,而平台使用了算法,认为自己无需为内容的价值观负责,平台会呈现只是因为用户想看到。

于创作者,这套伎俩不难学,有人为名、有人为利,小朋友也能效仿赚钱。

2018年,00后姑娘于木汁火了,她的标签是月入十万的公众号爆文作者,关于爆文她有十二字真言:骂男人,往死里骂,变着花样骂……她个人微信公众号有约80万粉丝,抖音号有将近60万粉丝,快手号有37万粉丝。在奇葩大会火了不久之后,另一档综艺节目里,她自称月收入已经达到20万。

全网有8000多万粉丝的司马南,最近在忙着拍电影,有视频同业者推算,司马南月收入有数十万。他们的依据是6月司马南发布了86个作品,收益取决于播放量,其作品播放量最高达到775万,总播放量8500多万。以每1万播放量40元推算,合计34万;考虑到知名大V身份,单价可能更高。

富裕起来的司马南重拾爱好——电影,90年代,他为揭露大师气功骗局,曾在《我爱我家》里客串过,那是一次不错的反伪科学宣传;30年后身份已变,不清楚他要以攻击谁的形象出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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